【鳴家】周鵲虹： 野櫻桃花與豬兒的淚水
2021-02-08 07:00:00 聽新聞
一、野櫻桃花開了
年底，是南國野櫻桃花開得熱烈的時候。
每當過年前去云南普洱，都會在被山頭各種野櫻桃花吸引。坐在車上，從盤山公路上穿行，兩旁滿山碧綠的熱帶林木中，一樹一樹粉紅色的野櫻桃花樹，像一團團燒烈了的火，在碧藍的天空下，閃耀著灼灼的光芒。
回到家中，文會腳不落地，便帶著我和孩子去看賞那灼灼的野櫻桃花。不用特意去尋找，這種樹特別多，在冬天也不荒涼的菜地邊，在松軟的紅土土坡上，在塵土飛揚的機耕路旁，在茂盛的林木從中，在碧油油的魚塘邊，在樹皮當瓦的屋檐旁邊，在高高的鳳尾竹旁……它都很輕賤的生長著。
野櫻桃花開花的時候，葉子還沒有長出來，花兒從棕褐色粗糙的樹枝上密密匝匝的長出來，挨挨擠擠吵吵鬧鬧的在枝頭，肆意的綻放著?；ǘ涫菃伟甑模ò昕拷ㄈ锊糠质窍裱粯吁r紅的顏色，越往花冠外顏色越淡，漸變成淡淡的的粉色。遠遠望去，像是穿著紅色衣服外面套了薄紗的女子，微風吹拂，花枝晃動，粉色與紅色發生了奇妙的變化，透著說不出的美來。
普洱是世界茶源，是一個到處散布著茶山的地方。這兒的很多茶山都是從雨林中進行開伐種植出來的，因為對野櫻桃花的喜愛，人們在開辟茶地的時候，通常把野櫻桃花保留下來了，低矮的茶樹上面，散布著高大的野櫻桃樹。到這個時候，成了南國茶園最美的景象：在整齊排列的碧綠的茶樹上，粉紅色的野櫻桃花三三兩兩的分布在茶垛中間，天上是湛藍的天空和飄動變化的白云。我以為，這是最美的人間春色了！
這爛漫的野櫻桃花，綻放在村村寨寨的每個角落，也綻放在文會的心中，成為了文會最美麗的鄉愁。
二、寨子殺豬了
對于滇南大廬山的彝族薩尼人的心中，每年過年最隆重的事情，是殺年豬，吃殺豬飯。
這些村寨，自己家的年豬要自己家養。家家戶戶在自家住房旁邊修建了低矮的豬圈，圈養著年豬。平時喂些豬草包谷芭蕉芯之類的雜糧，這樣原生態的豬生長非常緩慢，很多年豬都是要喂一年多甚至兩年。
普洱殺豬是一件既熱鬧又極血腥的過程。村寨保持了古老的習俗，年豬要由自己家人和親朋好友一起宰殺，這成了難得的家人朋友聚會的時候；寨子里也沒有專業的屠夫，殺豬的原始野蠻又讓人不忍直視。
在殺豬這一天，主人家會早早的燒開一大鍋開水，邀請遠遠近近的親朋好友，甚至整個寨子里的鄉鄰過來幫忙吃飯。好客的主人會殺兩頭豬，擺起流水席，一頭豬當天基本就吃完了。
殺豬的時候，通常是十多個大漢一起，用繩子把豬從豬圈里拖出來，大家七手八腳的把重達三四百斤甚至五百斤的豬抬到長桌上，大家一人按住，主人用長刀刺入豬的心臟，在凄慘的嚎叫聲中，豬血噴薄而出，留在放了鹽的大桶里。有時候，主刀的人經驗不熟悉，刀子在里面到處攪，都找不到心臟，這樣，豬可能還要多挨一刀。放血之后用包谷芯塞住刀口。接著，大家用開水淋豬身體，眾人拿著長刀短刀片刀菜刀，趁著熱氣刮豬毛。刮洗干凈后，再把肉分開，一塊一塊的擺放在地上的芭蕉葉上。
殺豬是非常費體力的事，經常從早上開始忙，到下午三四點才基本處理完大局。男人們在殺豬的時候，女人們已經割了一些肉去做飯了。到下午三四點的時候，大家開始吃殺豬飯，吃飯了以后，男人們大事已經完成，團坐在一起抽煙打牌喝酒。這時候女人們就很忙了，要清理豬下水，要灌香腸，要加工油炸肉——油炸肉是將豬肉炸熟，連油一起放到壇子里保存，可以存放一年。過去寨子里只有過年才能吃到新鮮肉，平時就吃這種油炸肉。
天黑了，人們升起一堆篝火，大家圍坐在篝火旁，靠著豬肉，喝著包谷酒，談論著一年的收成，談論著哪家的豬更大，瘦肉更多……
三、奶奶不在了
“不要把櫻花帶回家，豬兒看了會流淚的！”
文會奶奶的一句話，把原本沒有關系的野櫻桃花和殺豬場面聯系在了一起。
奶奶已經過世多年。她是一個瘦瘦的慈祥的老人，年紀大了，背伸不直，整個人更顯得瘦弱。還第一次到文會家，她用干瘦的手拉著我的手，眼睛里放著光，連連說著好。
她住的房間，床邊放著一口精致的棺材，我感覺有些駭然，她看懂了我的心思，笑著跟我說：“都是睡覺的地方，說不定還要更舒服哩?！?/span>
年邁的奶奶，在生前幾年里，最大的事情，就是喂養家里的年豬。每天顫顫巍巍的走到地里去尋覓豬草豬菜，回來用刀剁碎，拿去喂豬。
我在家的時候，很喜歡跟她一起做事情，跟她一起到地里，聽她說哪些草，豬不能吃；哪些草，豬很喜歡吃；哪些東西豬吃了餓得快。我還跟著她去芭蕉林，把粗大的芭蕉砍下來，剝掉外面粗糙枯干的老葉子，把芭蕉扛回家。幫她把豬草剁得細細的，拌上包谷渣，把豬食倒到豬槽里。然后陪她一起看著豬很開心的吃完。奶奶說很喜歡我這個孫女婿，說我心腸很好。
野櫻桃花開的時候，恰逢年底殺豬的時候。孩子們會把野櫻桃花一把一把的帶回家里，用壇壇罐罐裝水養著。奶奶這時會很生氣的說：“不要把櫻花帶回家，豬兒看了會流淚的！”
她跟我說，豬兒吃吃喝喝一輩子，就等著挨那一刀，一看到櫻桃花，它們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，就不能讓它們多開心幾天嗎？
殺豬的時候，奶奶會端著一個小碗，碗里裝著米和茶葉——這是茶山人們最珍重的兩樣寶貝，圍著豬轉一圈，往豬身上撒去，口中念念有詞，似乎在為豬兒超度。
是否看到櫻花，豬兒就會流淚，我不曾知道，也不敢去嘗試。但是，在殺豬的時候，我每次看到豬的眼角都被黑褐色的東西流黑，那就是奶奶說的淚水吧！
我到云南后兩年，奶奶就去世了，她終于睡到了另一個地方去了，我們沒能夠見到最后一面。
奶奶這一生經歷了太多的苦難，看透了太多的生死，對生命有了別樣的領悟。
對待自己的死亡，我們很悲傷，她卻很豁達，陪著自己的棺材睡了多年，死亡對于她來說，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睡覺，指不定哪兒更加舒服。
對于她精心喂養的豬兒，屠殺場面，我們不忍直視，她卻并未太過介然，循環往復，生死變遷，也似乎是一種自然的結果。
而她介意的是那一把采回家的野櫻桃花，讓豬兒過早的看到了生死，過早的感受到了不該有的生命的憂傷。
或許，這個世界，不能改變的太多，不讓豬兒過早的哭，這就是奶奶能夠把控的慈悲吧。
圖/文 周鵲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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